聂隐娘者,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。年方十岁,有尼乞食于锋舍,见隐娘,悦之
,云:“问押衙乞取此女教。”锋大怒,叱尼。尼曰:“任押衙铁柜中盛,亦须偷去矣。
”及夜,果失隐娘所向。锋大惊骇,令人搜寻,曾无影响。父母每思之,相对涕泣而已。
后五年,尼送隐娘归,告锋曰:“教已成矣,子却领取。”尼 亦不见。一家悲喜,问其
所学。曰:“初但读经念咒,余无他也。”锋不信,恳诘。隐娘曰:“真说又恐不信,如
何?”锋曰:“但真说之。”曰:“隐娘初被尼挈,不知行几里。及明,至大石穴中,嵌
空数十步,寂无居人。猿极多,松萝益邃。已有二女,亦十岁。皆聪明婉丽,不食,能
于峭壁上飞走,若捷猱登木,无有蹶失。尼与我药一粒,兼令长执宝剑一口,长二尺许,
锋利吹毛,令逐二女攀缘,渐觉身轻如风。一年后,刺猿百无一失。后刺虎豹,皆决
其首而归。三年后能飞,使刺魔隼,无不中。剑之刃渐减五寸,飞禽遇之,不知其来也。
至四年,留二女守穴。挈我于都市,不知何处也。指其人者,一一数其过,曰:‘为我刺
其首来,无使知觉。定其胆,若飞鸟之容易也。’受以羊角匕,刀广三寸,遂白日刺其人
于都市,人莫能见。以首入囊,返主人舍,以药化之为水。五年,又曰:‘某大僚有罪,
无故害人若干,夜可入其室,决其首来。’又携匕首入室,度其门隙无有障碍,伏之梁上
。至瞑,持得其首而归。尼大怒:‘何太晚如是?’某云:‘见前人戏弄一儿,可爱,未
忍便下手。’尼叱曰:‘已后遇此辈,先断其所爱,然后决之。’某拜谢。尼曰:‘吾为
汝开脑后,藏匕首而无所伤。用即抽之。’曰:‘汝术已成,可归家。’遂送还,云:‘
后二十年,方可一见。’”锋闻语甚惧。后遇夜即失踪,及明而返。锋已不敢诘之,因兹
亦不甚怜爱。忽值磨镜少年及门,女曰:“此人可与我为夫。”白父,父不敢不从,遂嫁
之。其夫但能淬镜,余无他能。父乃给衣食甚丰。外室而居。数年后,父卒。魏帅稍知其
异,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。如此又数年,至元和间,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不协,使隐娘
贼其首。隐娘辞帅之许。刘能神算,已知其来。召衙将,令来日早至城北,候一丈夫一女
子各跨白黑卫至门,遇有鹊前噪,丈夫以弓弹之不中。妻夺夫弹,一丸而毙鹊者,揖之云
:吾欲相见,故远相祗迎也。
衙将受约束,遇之。隐娘夫妻曰:“刘仆射果神人。不然者,何以洞吾也。愿见刘公
。”刘劳之,隐娘夫妻拜曰:“合负仆射万死。”刘曰:“不然,各亲其主,人之常事。
魏今与许何异。照请留此,勿相疑也。”隐娘谢曰:“仆射左右无人,愿舍彼而就此,服
公神明也。”知魏帅不及刘。刘问其所须。曰:“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。”乃依所请。
忽不见二卫所之。刘使人寻之,不知所向。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,一黑一白。后月余,
白刘曰:“彼未知止,必使人继至。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,送于魏帅枕前,以表不回。
”刘听之,至四更,却返,曰:“送其信矣。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。此时
亦万计杀之。乞不忧耳。”
刘豁达大度,亦无畏色。是夜明烛,半宵之后,果有二幡子,一红一白,飘飘然如相
击于床四隅。良久,见一人望空而踣,身首异处。隐娘亦出曰:“精精儿已毙。”拽出于
堂之下,以药化为水,毛发不存矣。
隐娘曰:“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。空空儿之神术,人莫能窥其用,鬼莫得蹑其踪
。能从空虚而入冥,善无形而灭影,隐娘之艺,故不能造其境。此即系仆射之福耳。但以
于阗玉周其颈,拥以衾,隐娘当化为蠛蠓,潜入仆射肠中听伺,其余无逃避处。”刘如言
。至三更,瞑目未熟。果闻项上铿然,声甚厉。隐娘自刘口中跃出,贺曰:“仆射无患矣
。此人如俊鹘,一搏不中,即翩然远逝,耻其不中,才未逾一更,已千里矣。”后视其玉
,果有匕首划处,痕逾数分。自此刘厚礼之。自元和八年,刘自许入觐,隐娘不愿从焉。
云:“自此寻山水,访至人,但乞一虚给与其夫。”刘如约,后渐不知所之。及刘薨于统
军,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,恸哭而去。开成年,昌裔(此处作刘“昌裔”而不作刘
悟)子纵除陵州刺史,至蜀栈道,遇隐娘,貌若当时。甚喜相见,依前跨白卫如故。语
纵曰:“郎君大灾,不合适此。”出药一粒,令纵吞之。云:“来年火急抛官归洛,方脱
此祸。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。”纵亦不甚信。遗其缯彩,隐娘一无所受,但沉醉而去。后
一年,纵不休官,果卒于陵州。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。
唐末,浙江温州有个进士,名叫赵中立,慷慨重义,性喜结交朋友。有一次到苏州,
在支山禅院借住。有一位很有钱的女商荆十三娘,正在庙里为亡夫作法事,见到赵中立后
,很爱慕他。两个人就同居了,俨若夫妇,一起到扬州去。赵中立对待朋友十分豪爽,出
手阔绰,花了荆十三娘不少资财。十三娘心爱郎君,也不以为意。
赵中立在扬州有个朋友李正郎。李有个弟弟,排行第三十九。李三十九郎在风月场中
结识了个妓女,两人互相爱恋。可是这妓女的父母贪慕权势钱财,强将女儿拿去送给诸葛
殷。当时扬州归大将高骈管辖。高骈迷信神仙,在他左右用事的方士,除了吕用之和张守
一外,还有个诸葛殷。《资治通鉴》中描写高骈和诸葛殷相处的情形,很是生动有趣:“
殷始自鄱阳来,用之先言于骈曰:‘玉皇以公职事繁重,辍左右尊神一人,佐公为理,公
善遇之;欲其久留,亦可縻以人间重职。’明日,殷谒见,诡辩风生,骈以为神,补盐铁
剧职。骈严洁,甥侄辈未尝得接坐。殷病风疽,搔扪不替手,脓血满爪,骈独与之同席促
膝,传杯器而食。左右以为言,骈曰:‘神仙以此过人耳!’骈有畜犬,闻其腥秽,多来
近之。骈怪之,殷笑曰:‘殷尝于玉皇前见之,别来数百年,犹相识。’”这诸葛殷管扬
州的盐铁税务,自然权大钱多。李三十九郎无法与之相抗,极是悲哀,又怕诸葛殷加祸,
只有暗自饮泣。有一次偶然和荆十三娘谈起这件事。
荆十三娘道:“这是小事一桩,不必难过,我来给你办好了。你先过江去,六月六日
正午,在润州(镇江)北固山等我便了。”李三十九郎依时在北固山下相候,只见荆十三
娘负了一个大布袋而来。打开布袋,李的爱妓跳了出来,还有两个人头,却是那妓女的父
母。后来荆十三娘和赵中立同回浙江,后事如何,便不知道了。这故事出《北梦琐言》。
打开布袋,跳出来的是自己心爱的靓女,倒像是外国杂志中常见的漫画题材:圣诞老人打
开布袋,取出个美女来做圣诞礼物。
《红线传》是唐末袁郊所作《甘泽谣》九则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则。袁郊在昭宗朝做翰
林学士和虢州刺史,曾和温庭筠唱和。《红线传》在《唐代丛书》作杨巨源作。但《甘泽
谣》中其他各则故事的文体及思想风格,和《红线传》甚为相似,相信此文当为袁郊所作
。当时安史大乱之余,藩镇间又攻伐不休,兵连祸结,民不聊生。郑振铎说此文作于咸通
戊子(公元八六八年)。该年庞勋作乱,震动天下。袁郊此文当是反映了人民对和平的想
望。故事中的两个节度使薛嵩和田承嗣,本来都是安禄山部下的大将,安禄山死后,属史
思明,后来投降唐室而得为节度使,其实都是反覆无常的武人。
红线当时十九岁,不但身具异术,而且“善弹阮咸,又通经史”,是个文武全才的侠
女,其他的剑侠故事中少有这样的人物。《红线传》所以流传得这么广,或许是由于她用
一种巧妙而神奇的行动来消弭了一场兵灾,正合于一般中国人“大事化小事,小事化无事
”的理想。
唐人一般传奇都是用散文写的,但《红线传》中杂以若干晶莹如珠玉的骈文,另有一
股特殊的光彩。文中描写红线出发时的神态装束很是细腻,在一件重大的行动之前,先将
主角描述一番:“乃入闹房,饰其行具,梳乌蛮髻,贯金雀钗,衣紫绣短袍,系青丝绚履
,胸前佩龙文匕首,额上书太乙神名,再拜而行,倏忽不见。”盗金合的经过,由她以第
一人称向薛嵩口述,也和一般传奇中第三人称的写法不同。她叙述田承嗣寝帐内外的情形
:“闻外宅儿止于房廊,睡声雷动;见中军卒步于庭下,传叫风生……时则蜡炬烟微,炉
香烬委。侍人四布,兵仗交罗。或头触屏风,鼾而亸者,或手持巾拂,寝而伸者。”(
与附录中的文字微有不同,这一类传奇小说多经传钞,并无定本
)似乎是一连串动中有静、静中有动的电影镜头。她盗金合离开魏城后,将行二百里
,“见铜台高揭,漳水东流。晨飚动野,斜月在林”,十七个字写出了一幅壮丽的画面。
红线叙述生前本为男子,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,这一节是全文的败笔。转世投
胎的观念特别为袁郊所喜,《甘泽谣》另一则故事“圆观”也写此事。那自然都是佛教的
观念。结尾极是飘逸有致。红线告辞时,薛嵩“广为饯别,悉集宾僚,夜宴中堂。嵩以歌
送红线酒,请座客吟朝阳为词,词曰:‘采菱歌怨木兰舟,送客魂消百尺楼,还似洛妃乘
雾去,碧天无际水空流。’歌竟,嵩不胜其悲。红线拜且泣,因伪醉离席,遂亡所在。”
这段文字既豪迈而又缠绵,有英雄之气,儿女之意,明灭隐约,余韵不尽,是武侠小说的
上乘片段。
附录 红线
红线,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,善弹阮,又通经文,嵩遣掌笺表,号曰内记室。时军中
大宴,红线谓嵩曰:“羯鼓之音调颇悲,其击者必有事也。”嵩亦明晓音律,曰:“如汝
所言。”乃召而问之,云:“某妻昨夜亡,不敢乞假。”嵩遽遣放归。时至德之后,两河
未宁,初置昭义军,以釜阳为镇,命嵩固守,控压山东。杀伤之余,军府草创。朝廷复遣
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,嵩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章女。三镇互为姻娅,人使日浃往来
。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,遇夏增剧。每曰:“我若移镇山东,纳其凉冷,可缓数年之命。
”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,号外宅男,而厚恤养之。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,卜选良
日,将迁潞州。
嵩闻之,日夜忧闷,咄咄自语,计无所出。时夜漏将传,辕门已闭,杖策庭除,唯红
线从行。红线曰:“主自一月,不遑寝食。意有所属,岂无邻境乎?”嵩曰:“事系安危
,非汝能料。”红线曰:“某虽贱品,亦有解主忧者。”嵩乃具告其事,曰:“我承祖父
遗业,受国家重恩,一旦失其疆土,即数百年勋业尽矣。”红线曰:“易尔。不足劳主忧
。乞放某一到魏郡,看其形势,觇其有无。今一更首途,三更可以复命。请先定一走马兼
具寒暄书,其他即俟某却回也。”嵩大惊曰:“不知汝是异人,我之暗也。然事若不济,
反速其祸,奈何?”红线曰:“某之行,无不济者。”
乃入闺房,饰其行具。梳乌蛮髻,攒金凤钗,衣紫绣短袍,系青丝轻履。胸前佩龙文
匕首,额上书太乙神名。再拜而倏忽不见。嵩乃返身闭户,背烛危坐。常时饮酒,不过数
合,是夕举觞十余不醉。忽闻晓角吟风,一叶坠露,惊而试问,即红线回矣。嵩喜而慰问
曰:“事谐否?”曰:“不敢辱命。”又问曰:“无伤杀否?”曰:“不至是。但取床头
金合为信耳。”红线曰:“某子夜前三刻,即到魏郡,凡历数门,遂及寝所。闻外宅男止
于房廊,睡声雷动。见中军卒步于庭庑,传呼风生。乃发其左扉,抵其寝帐。见田亲家翁
止于帐内,鼓跌酣眠,头枕文犀,髻包黄? ,枕前露一七星剑。剑前仰开一金合,合内书
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。复有名香美珍,散覆其上。扬威玉帐,但期心豁于生前,同梦兰堂
,不觉命悬于手下。宁劳擒纵,只益伤嗟。时则蜡炬光凝,炉香烬煨,侍人四布,兵器森
罗。或头触屏风,鼾而亸者;或手持巾拂,寝而伸或。某拔其簪珥,縻其襦裳,如病如昏
,皆不能寤;遂持金合以归。既出魏城西门,将行二百里,见铜台高揭,而漳水东注,晨
飚动野,斜月在林。忧往喜还,顿忘于行役;感知酬德,聊副于心期。所以夜漏三时,往
返七百里;入危邦,经五六城;冀减主忧,敢言其苦。”
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:“昨夜有客从魏中来,云:自元帅床头获一金合,不敢留驻,
谨却封纳。”专使星驰,夜半方到。见搜捕金合,一军忧疑。使者以马挝扣门,非时请见
。承嗣遽出,以金合授之。捧承之时,惊怛绝倒。遂驻使者止于宅中,狎以宴私,多其赐
赉。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,名马二百匹,他物称是,以献于嵩曰:“某之首领,系在恩
私。便宜知过自新,不复更贻伊戚。专膺指使,敢议姻亲。役当奉毂后车,来则挥鞭前马
。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,本防他盗,亦非异图。今并脱其甲裳,放归田亩矣。”由是
一两月内,河北河南,人使交至。而红线辞去。嵩曰:“汝生我家,而今欲安往?又方赖
汝,岂可议行?”红线曰:“某前世本男子,历江湖间,读神农药书,救世人灾患。时里
有孕妇,忽患蛊症,某以芫花酒下之。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。是某一举杀三人。阴司见诛
,降为女子。使身居贱隶,而气禀贼星,所幸生于公家,今十九年矣。身厌罗绮,口穷甘
鲜,宠待有加,荣亦至矣。况国家建极,庆且无疆。此辈背违天理,当尽弭患。昨往魏都
,以示报恩。两地保其城池,万人全其性命,使乱臣知惧,烈士安谋。某一妇人,功亦不
小。同可赎其前罪,还其本身。便当遁迹尘中,栖心物外,澄清一气,生死长存。”嵩曰
:“不然,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。”红线曰:“事关来世,安可预谋。”嵩知不可驻,
乃广为饯别:悉集宾客,夜宴中堂。嵩以歌送红线,请座客吟朝阳为词曰:“采菱歌怨木
兰舟,送别魂消百尺楼。还似洛妃乘雾去,碧天无际水长流。”歌毕,嵩不胜悲。红线拜
且泣,因伪醉离席,遂亡其所在。
唐文宗皇帝很喜爱一个白玉雕成的枕头,那是德宗朝于阗国所进贡的,雕琢奇巧,真
是希世之宝,平日放在寝殿的帐中,有一天忽然不见了。皇帝寝殿守卫十分严密,若不是
得宠的嫔妃,无人能够进入。寝殿中另外许多珍宝古玩却又一件没有失去。文宗惊骇良久
,下诏搜捕偷玉枕的大盗,对近卫大臣和统领禁军的两个中尉说:“这不是外来的盗贼,
偷枕之人一定在禁宫附近。倘若拿他不到,只怕尚有其他变故。一个枕头给盗去了,也没
甚么可惜,但你们负责守卫皇宫,非捉到这大盗不可。否则此人在我寝宫中要来便来,要
去便去,要这许多侍卫何用?”众官员惶栗谢罪,请皇帝宽限数日,自当全力缉拿。于是
悬下重赏,但一直找不到半点线索。圣旨严切,凡是稍有嫌疑的,一个个都捉去查问,坊
曲闾里之间,到处都查到了,却如石沉大海,众官无不发愁。
龙武二蕃将王敬宏身边有一名小仆,年甫十八九岁,神采俊利,差他去办甚么事,无
不妥善。有一日,王敬宏和同僚在威远军会宴,他有一侍儿善弹琵琶,众宾客酒酣,请她
弹奏,但该处的乐器不合用,那侍儿不肯弹。时已夜深,军门已闭,无法去取她用惯的琵
琶,众人都觉失望。小仆道:“要琵琶,我即刻去取来便是。”王敬宏道:“禁鼓一响,
军门便锁上了,平时难道你不见吗?怎地胡说八道?”小仆也不多说,退了出去。众将再
饮数巡,小仆捧了一只绣囊到来,打开绣囊,便是那个琵琶。座客大喜,侍儿尽心弹奏数
曲,清音朗朗,合座尽欢。从南军到左广来回三十余里,而且入夜之后,严禁通行,这小
仆居然倏忽往来。其时搜捕盗玉枕贼甚严,王敬宏心下惊疑不定,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
偷的。宴罢,第二天早晨回到府中,对小仆道:“你跟我已一年多了,却不知你身手如此
矫捷。我听说世上有侠士,难道你就是么?”小仆道:“不是的,只不过我走路特别快些
罢了。”
那小仆又道:“小人父母都在四川,年前偶然来到京师,现下想回故乡。蒙将军收养
厚待,有一事欲报将军之恩。偷枕者是谁,小人已知,三数日内,当令其伏罪。”王敬宏
道:“这件事非同小可,如果拿不到贼人,不知将累死多少无辜之人。这贼人在哪里?能
禀报官府、派人去捉拿么?”小仆道:“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。他有时在市井之中,有时
混入军营,行止无定。此人勇力过人,奔走如风,若不是将他的脚折断了,那么便是千军
万骑前去捉拿,也会给他逃走了。再过两晚后,我到望仙门相候,乘机擒拿,当可得手。
请将军和小人同去观看。但必须严守秘密,防他得讯后高飞远走。”
其时天旱已久,早晨尘埃极大,车马来往,数步外就见不到人。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数
人,臂挽臂的走入城门。小仆手执击马球的球杖,从门内一杖横扫出来,拍的一声响,打
断了田膨郎的左足。田膨郎摔倒在地,见到小仆,叹道:“我偷了玉枕,甚么人都不怕,
就只忌你一人。既在这里撞到了,还有甚么可说的。”将他抬到神策军左军和右军之中,
田膨郎毫不隐瞒,全部招认。文宗得报偷枕贼已获,又知是禁军拿获的,当下命将田膨郎
提来御前,亲自诘问。田膨郎具直奏陈。文宗道:“这是任侠之流,并非寻常盗贼。”本
来拘禁的数百名嫌疑犯,当即都释放了。那小仆一捉到田膨郎,便拜别了王敬宏回归四川
。朝廷找他不到,只好重赏王敬宏。(故事出康骈《剧谈录》,篇名《田膨郎》。)文宗
便是“甘露之祸”的主角。当时禁军神策军的统领叫做中尉,左军右军的中尉都由宦官出
任。宪宗(文宗的祖父)、敬宗(文宗之兄)均为宦官所杀,穆宗(文宗的父亲)、文宗
则为宦官所立。由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,皇帝为宦官所制,文宗想杀宦官,未能成功,终
于郁郁而终。王敬宏是龙武军的将军,龙武军属北军,也是禁军的一个兵种,他是受宦官
指挥的。
《昆仑奴》也是裴??所作。裴??作《传奇》三卷,原书久佚,《太平广记》录有四则
,得以流传至今。《聂隐娘》和《昆仑奴》是其中特别出名的。《昆仑奴》一文亦有记其
作者为南唐大词人冯延巳的,似无甚根据。本文在《剑侠传》一书中也有收录。《剑侠传
》托言唐代段成式作,其实是明人所辑,其中《京西店老人》等各则,确是段成式所作,
收入段氏所著的《酉阳杂俎》。故事中所说唐大历年间“盖天之勋臣一品”,当是指郭子
仪而言。这位一品大官的艳姬为崔生所盗,发觉后并不追究,也和郭子仪豁达大度的性格
相符。
关于昆仑奴的种族,近人大都认为他是非洲黑人。郑振铎《中国文学史》中说:“《
昆仑奴》一作,也甚可注意。所谓‘昆仑奴’,据我们的推测,或当是非洲的尼格罗人,
以其来自极西,故以‘昆仑奴’名之。唐代叙‘昆仑奴’之事的,于裴氏外,他文里尚有
之,皆可证明其实为非洲黑种人。这可见唐系国内,所含纳的人种是极为复杂的,又其和
世界各地的交通,也是极为通畅广大的。”
但我忽发奇想,这昆仑奴名叫磨勒,说不定是印度人。磨勒就是摩罗。香港人不是叫
印度人为摩罗差吗?唐代和印度有交通,玄奘就曾到印度留学取经,来几个摩罗人也不希
奇。印度人来中国,须越昆仑山,称为昆仑奴,很说得通。如果是非洲黑人,相隔未免太
远了。武侠小说谈到武术,总是推崇少林。少林寺的祖师达摩老祖是印度人,一般武侠小
说认为他是中国武术的创始人之一(但历史上无根据)。磨勒后来在洛阳市上卖药。卖药
的生活方式,也似乎更和印度人相近,非洲黑人恐怕不懂药性。《旧唐书·南蛮传》云:
“自林邑以南,皆拳发黑身,通号为昆仑”,有些学者则认为是指马来人而言。唐人传奇
中有三个美丽女子都以红字为名。以人品作为而论,红线最高,红拂其次,红绡最差。红
绡向崔生作手势打哑谜,很是莫名其妙,若无磨勒,崔生怎能逾高墙十余重而入歌妓第三
院?她私奔之时,磨勒为她负出“囊橐妆奁”,一连来回三次,简直是大规模的卷逃。崔
生被一品召问时,把罚责都推在磨勒身上,任由一品发兵捉他,一点也不加回护,不是个
有义气之人,只不过是个“容貌如玉”而为红绡看中的小白脸而已。崔生当时做“千牛”
,那是御前带刀侍卫,“千牛”本是刀名,后来引申为侍卫官。
大历中有崔生者,其父为显僚,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。生是时为千牛,其父使往省
一品疾。生少年容貌如玉,性禀孤介,举止安详,发言清雅。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,生
拜传父命,一品忻然爱慕,命坐与语。时三妓人,艳皆绝代,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,
沃以甘酪而进。一品遂命衣红绡技者,擎一瓯与生食。生少年赧妓辈,终不食。一品命红
绡妓以匙而进之,生不得已而食,妓哂之。遂告辞而去。一品曰:“郎君闲暇,必须一相
访,无间老夫也。”命红绡送出院。时生回顾,妓立三指,又反三掌者,然后指胸前小镜
子,云:“记取。”余更无言。生归达一品意,返学院,神迷意夺,语减容沮,? 然凝思
,日不暇食。但吟诗曰:“误到蓬山顶上游,明珰玉女动星眸。朱扉半掩深宫月,应照?
芝雪艳愁。”左右莫能究其意。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,顾瞻郎君曰:“心中有何事,如此
抱恨不已?何不报老奴?”生曰:“汝辈何知,而问我襟怀间事?”磨勒曰:“但言,当
为郎君解释。远近必能成之。”生骇其言异,遂具告知。磨勒曰:“此小事耳,何不早言
之,而自苦耶?”生又白其隐语。勒曰:“有何难会。立三指者,一品中有十院歌姬,此
乃第三院耳。返掌三者,数十五指,以应十五日之数。胸前小镜子,十五夜月圆如镜,令
郎来耶?”生大喜,不自胜,谓磨勒曰:“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?”磨勒笑曰:“后夜乃
十五夜,请深青绢两匹,为郎君制束身之衣,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,非常人不得辄入
,入必噬杀之。其警如神,其猛如虎。即曹州孟海之犬也。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。今
夕当为郎君挝杀之。”遂宴犒以酒肉,至三更,携链椎而往,食顷而回曰:“犬已毙讫,
固无障塞耳。”是夜三更,与生衣青衣,遂负而逾十重短,乃入歌妓院内,止第三门。绣
户不扃,金? 微明,惟闻妓长叹而坐,若有所俟。翠环初坠,红脸才舒,玉恨无妍,珠愁
转莹。但吟诗曰:“深洞莺啼恨阮郎,偷来花下解珠珰。碧云飘断音书绝,空倚玉箫愁凤
凰。”侍卫皆寝,邻近阒然。
生遂缓搴帘而入。良久,验是生。姬跃下榻执生手曰:“知郎君颖悟,必能默识,所
以手语耳。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,而能至此?”生具告磨勒之谋,负荷而至。姬曰:“磨
勒何在?”曰:“帘外耳。”遂召入,以金瓯酌酒而饮之。姬白生曰:“某家本富,居在
朔方。主人拥旄,逼为姬仆。不能自死,尚且偷生,脸虽铅华,心颇郁结。纵玉箸举馔,
金炉泛香,云屏而每进绮罗,绣被而常眠珠翠,皆非所愿,如在桎梏。贤爪牙既有神术,
何妨为脱狴牢。所愿既申,虽死不悔。论为仆隶,愿侍光容。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?”生
愀然不语。磨勒曰:“娘子既坚确如是,此亦小事耳。”姬甚喜。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
妆奁,如此三复焉。然后曰:“恐迟明。”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。一品家之守御
,无有警者。遂归学院而匿之。及旦,一品家方觉。又见犬已毙,一品大骇曰:“我家门
垣,从来邃密,扃锁甚严,势似飞腾,寂无行迹,此必侠士而挈之,无更声闻,徒为患祸
耳。”
姬隐崔生家二载,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,为一品家人潜志认。遂白一品。一品异之
。召崔生而诘之。事惧而不敢隐,遂细言端由,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。一品曰:“是姬大
罪过。但郎君驱使逾年,即不能问是非。某须为天下人除害。”命甲士五十人,严持兵仗
,围崔生院,使擒磨勒。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,瞥若翅翎,疾同鹰隼,攒矢如雨,莫能
中之。顷刻之间,不知所向,然崔家大惊愕。
后一品悔惧,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,如此周岁方止。后十余年,崔家有人见磨勒
卖药于洛阳市,容貌如旧耳。
四川人许寂,少年时在浙江四明山向晋徽君学易经。有一日,有一对夫妇带了一壶酒
,到山上来借宿。许寂问他们从哪里来,答称今日离剡县而来。许寂说:“道路甚远,哪
里一日能到?”夫妇二人不答,许寂心下甚是奇怪,但见夫妇二人年纪甚轻,女的十分美
貌,但神态严肃,很少说话。当天晚上,二人拿了那壶酒出来,请许寂同饮。那男子取出
一块拍板,板上钉满了铜钉,打起拍板,吭声高歌,歌词中讲的都是剑术之道。唱了一会
,从衣袖中取出两物,一拉开,口中吆喝,只见两口明晃晃的利剑跃将起来,在许寂头顶
盘旋交击,光闪如电,双剑相击,声铿铿不绝。许寂甚是惊骇,不敢稍动。过了一会,那
男子收剑入匣,饮毕就寝。次日早晨去看二人时,室内只余空榻,两夫妇早已走了。到午
间,有一个头陀来寻这对夫妇。许寂将经过情形向他说了。头陀道:“我也是同道中人,
道士愿学剑术么?”那时许寂穿的是道服,所以头陀称他为道士。许寂推辞道:“我从小
研修玄学,不愿学剑。”头陀傲然而笑,向许寂要了些净水来抹抹脚,徘徊间便失却了影
踪。后来许寂又在华阴遇到他,才知道他是剑侠一流人物。
杜光庭(即《虬髯客传》的作者
)从京城长安到四川,宿于梓潼厅。到达不久,又有一僧到来。县宰周某与这僧人本
来相识。僧人对他说:“今日自兴元来。”两地相隔甚远,一日而至,杜光庭甚为诧异。
明日一早僧人就走了。县宰对杜光庭说:“此僧人会‘鹿卢 ’的轻身功夫,是剑侠中人
。”唐时的方术中,有所谓龙 、虎 、鹿卢 ,都是轻身飞行之术。诗僧齐己,曾在沩
山松下见到一僧,于指甲下抽出两口剑,稍加舞动,跳跃凌空而去。
这则故事原名《许寂》,出孙光宪的《北梦琐言》,其实包含了三个故事,三个故事
都没有甚么精采,只是那对少年夫妇携酒壶上山,住宿而去,有些飘逸之意,歌声中述剑
术之道,也有意境。那头陀赶上山来,不知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仇人。孙光宪是五代“花间
派”词人,名气很大。我觉得他的词并无多大新意。《花间集》选他的词共六十首,其中
三首“浣溪沙”比较写得生动活泼:
“半踏长裾宛约行,晚帘疏处见分明。此时堪恨昧平生。早是消魂残烛影,更愁闻着
品弦声。杳无消息若为情?”“乌帽斜欹倒佩鱼,静街偷步访仙居,隔墙应认打门初。将
见客时微掩敛,得人怜处且生疏,低头羞问壁间书。”“风递残香山绣帘,团窠金凤舞
乙 。落花微雨恨相兼。何处去来狂太甚,空推宿酒睡无厌,争教人不别猜嫌?”
朗州道士罗少微,在茅山紫阳观寄住。有一个丁秀才也住在观里。这秀才的举动谈吐
,与平常人也没有甚么不同,只不过对于应举求官并不怎么热心。他在观中一住数年,观
主一直对他很客气。一晚隆冬大雪,几个道士和丁秀才围炉闲谈,大家说天气这样冷,这
时若有肥羊美酒,那真是快活不过了,说来不禁馋涎欲滴。丁秀才道:“那也没甚么难处
。”紫阳观在山上,大雪封山,深夜之中哪里去找羊酒?众道士以为他是说笑,哪知丁秀
才说罢,开了观门便大踏步出去。到得半夜回来,身上头上都积满了雪,手中提了一只银
酒坛,装满了酒,又有一只熟羊,说是从浙江大帅厨中取来的。众道士又惊又喜,拍手欢
笑。但见丁秀才取出长剑,掷于空中而舞,腾跃而去,就此不知所终,那只银酒坛却仍是
留在桌上。观主怕官府追究,将这件事向县官禀报。
这则短故事也是孙光宪记于《北梦琐言》之中。他在文末说:诗僧贯休“侠客”诗中
有句云:“黄昏风雨黑如磬,别我不知何处去。”这位诗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间所到了这件
异事,因而启发了诗的灵感吗?
孙光宪当五代时在荆南做大官。自高从诲、高保融、高保勖而至高继冲,祖孙三代四
人都重用他。
五代十国之中,荆南兵弱国小,作风最不成话。开国之主高季兴本是一个商人的仆人
,跟着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荆南节度使。后唐庄宗李存勖灭梁,高季兴去朝见,李存勖很是
高兴,拍拍他的背脊,表示赞许。高季兴觉得这是最大的光荣,最大的幸福,在这件衣服
背上御手所拍之处,叫绣工绣上皇帝的手掌。但他回荆南后,对部属们谈话,却料到李存
勖不成大事。他说:“新主对勋巨竖手指云:‘我于指头上得天下。’如此则功在一人,
臣佐何有?吾高枕无忧矣。”后来李存勖果为部下兵将所杀。即使是高季兴这种人,也知
道功劳归于大领袖一人,将所有干部都不瞧在眼内的态度是必定会坏事的。高季兴死后,
长子从诲继位。从诲死后子保融继位。保融死后弟保勖继位。高保勖从小有个外号叫作“
万事休”,因为他父亲最宠爱他,大发脾气之际,一见到爱子,甚么事都算了。保勖有个
怪脾气,喜欢看别人做爱。《宋史》四八三卷:“保勖幼多病,体貌? 瘠,淫佚无度,日
召娼妓集府署,择士辛壮健者令姿调谑,保勖与姬妾垂帘共观,以为娱乐。又好营造台榭
,穷极土木之工。军民咸怨,政事不治。从事孙光宪切谏不听。”保勖死后,保融之子继
冲接位。孙光宪眼见形势不利,劝得他投降了宋朝。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,高氏子孙在
宋朝做官,都得善终。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。荆南是交通要道,诸国使者进贡送礼
,常要经过其境,高氏往往发兵夺其财物,别国写信来骂,高氏置之不理,若是派兵来打
,高氏就交还财物,道歉了事,丝毫不以为耻。当时天下称之为“高赖子”。这些无赖之
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贵,那是孙光宪的功劳了。
唐时京城长安有位豪士潘将军,住在光德坊,忘了他本名是甚么,外号叫做“潘鹘”
(“潘糊涂”的意思)。他本来住在湖北襄阳、汉口一带,原是乘船贩货做生意的。有一
次船只停泊在江边,有个僧人到船边乞食。潘对他很是器重,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,尽
力布施。僧人离去时说:“看你的形相器度,和一般商贾很是不同。你妻子儿女的相貌也
都是享厚福之人。”取了一串玉念珠出来送给他,说:“你好好珍藏。这串玉念珠不但进
财,还可使你做官。”
潘做了几年生意,十分发达,后来在禁军的左军中做到将军,在京师造了府第。他深
信自己的富贵都是玉念珠带来的,所以对之看得极重,用绣囊盛了,放在一只玉盒之中,
供奉在神坛内。每月初一,便取出来对之跪拜。有一天打开玉盒绣囊,这串念珠竟然不见
了。但绣囊和玉盒却都并无移动开启的痕迹,其他物件也一件不失。他吓得魂飞天外,以
为这是破家失官、大祸临头的朕兆,严加访查追寻,毫无影踪。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一个
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来熟识,悄悄向他说起此事,请他设法追查。王超道:“这事可
奇怪了。这决不是寻常的盗贼所偷。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,是不是能找到就难说了。”王
超有一日经过胜业坊北街,其时春雨初晴,见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,头上梳了三鬟,衣衫
褴褛,脚穿木屐,在路旁槐树之下,和军中的少年士兵踢球为戏。士兵们将球踢来,她一
脚踢回去,总是将球踢得直飞上天,高达数丈,脚法神妙,甚为罕见。闲人纷纷聚观,采
声雷动。
王超心下甚感诧异,从这少女踢球的脚法劲力看来,必是身负武功,便站在一旁观看
。众人踢了良久,兴尽而散。那少女独自一人回去。王超悄悄跟在后面,见她回到胜业坊
北门一条短巷的家中。王超向街坊一打听,知她与母亲同居,以做针线过日子。王超于是
找个借口,设法和她相识,尽力和她结纳。听她说她母亲也姓王,就认那少女作甥女,那
少女便叫他舅舅。那少女家里很穷,与母亲同卧一张土榻,常常没钱买米,一整天也不煮
饭,王超时时周济她们。但那少女有时却又突然取出些来自远方的珍异果食送给王超。苏
州进贡新产的洞庭橘,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赐几只之外,京城中根本见不到。那少女有
一次却拿了一只洞庭橘给他,说是有人从皇宫中带出来的。这少女性子十分刚强,说甚么
就是甚么。王超心下很是怀疑,但一直不动声色。
这样来往了一年。有一天王超携了酒食,请她母女,闲谈之际说道:“舅舅有件心事
想和甥女谈谈,不知可以吗?”那少女道:“深感舅舅的照顾,常恨难以报答。只要甥女
力量及得到的,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王超单刀直入,便道:“潘将军失了一串玉念珠
,不知甥女有否听到甚么讯息?”那少女微笑道:“我怎么会知道?”
王超听她语气有些松动,又道:“甥女若能想法子觅到,当以财帛重重酬谢。”那少
女道:“这事舅舅不可跟别人说起。甥女曾和朋友们打赌闹着玩,将这串念珠取了来,那
又不是真的要了他,终于会去归还的,只不过一直没空罢了。明天清早,舅舅到慈恩寺的
塔院去等我,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里。”王超如期而往,那少女不久便到了。那时
寺门刚开,宝塔门却还锁着。那少女道:“等一会你瞧着宝塔罢!”说罢纵身跃起,便如
飞鸟般上了宝塔,飞腾直上,越跃越高。她钻入塔中,顷刻间站在宝塔外的相轮之上,手
中提着一串念珠,向王超扬了扬,纵身跃下,将念珠交给王超,笑道:“请舅舅拿去还他
,财帛甚么的,不必提了。”
王超将玉念珠拿去交给潘将军,说起经过。潘将军大喜,备了金玉财帛厚礼,请王超
悄悄去送给那少女。可是第二日送礼去时,人去室空,那少女和她母亲早已不在了。冯缄
做给事的官时,曾听人说京师多侠客一流的人物,待他做了京兆尹,向部属打听,王超便
说起此事。潘将军对人所说的,也和王超的话相符。( 见《剧谈录》
)这个侠女虽然具此身手,却甘于贫穷,并不贪财,以做针线自食其力,盗玉念珠放
于塔顶,在皇宫里取几只橘子,衣衫褴褛,足穿木屐而和军中少年们踢球,一派天真烂漫
,活泼可喜。慈恩寺是长安著名大寺,唐高宗为太子时,为纪念母亲文德皇后而建,所以
称为慈恩。慈恩寺曾为玄奘所住持,所以玄奘所传的一宗唯识法相宗又称“慈恩宗”。寺
中宝塔七级,高三百尺,永徽三年玄奘所建。
唐宰相王铎外放当节度使,于僖宗即位后回朝又当宰相。他为官正直,各处藩镇的请
求若是不合理的,必定坚执不予批准,因此得罪了许多节度使。他有读书癖,虽然公事繁
冗,每天总是要抽暇读书,在永宁里的府第之中,另外设一间书斋,退朝之后,每在书斋
中独处读书,引以为乐。有一天又到书斋去,只有一头矮脚狗叫做花鹊的跟在身后。他一
推开书房门,花鹊就不住吠叫,咬住他袍角向后拉扯。王铎叱开了花鹊,走进书房。花鹊
仰视大吠,越叫越响。他起了疑心,拔出剑来,放在膝上,向天说道:“若有妖魔鬼怪,
尽可出来相见。我堂堂大丈夫,难道怕了你鼠辈不成?”刚说完,只见梁间忽有一物坠地
,乃是一人。此人头上结了红色带子,身穿短衫,容貌黝黑,身材瘦削,不住向王铎磕头
,自称罪该万死。王铎命他起身,问他姓名,又问为何而来。那人说道:“小人名叫李龟
寿,卢龙人氏。有人给了小人很多财物,要小人来对相公不利。小人对相公的盛德很是感
动,又为花鹊所惊,难以隐藏,相公若能赦小人之罪,有生之年,当为相公效犬马之劳。
”王铎道:“我不杀你便了。”于是命亲信都押衙傅存初录用他。
次日清晨,有一个妇人来到相府门外。这妇人衣衫不整,拖着鞋子,怀中抱了个婴儿
,向守门人道:“请你叫李龟寿出来。”李龟寿出来相见,原来是他的妻子。妇人道:“
我等你不见回来,昨晚半夜里从蓟州赶来相寻。”于是和李电寿同在相府居住。蓟州和长
安相隔千里,这妇人怀抱婴儿,半夜而至,自是奇怪得很了。王铎死后,李龟寿全家悄然
离去,不知所终。(见皇甫枚《三水小牍》)唐代藩镇跋扈,派遣刺客去行刺宰相的事常
常发生。宪宗时宰相武元衡就是被藩镇所派的刺客刺死,裴度也曾遇刺而受重伤。黄巢造
反时,王铎奉命为诸道都统(剿匪总司令),用了个说话漂亮而不会打仗的人做将军,结
果大败,朝廷改派高骈做都统,高骈毫无斗志。王铎痛哭流涕,坚决要求再干,于是皇帝
又派他当都统。这一次很有成效,四方围堵黄巢,使黄巢不得不退出长安,朝中当权的宦
官田令孜怕他功大,罢了他的都统之职,又要他去做节度使。
王铎是世家子弟,生活奢华,又是书呆子脾气,去上任时“侍妾成列,服御鲜华,如
承平之态”(通鉴》)。魏博节度使的儿子乐从训贪他的财宝美女,伏兵相劫,将王铎及
他家属从人三百余人尽数杀死,向朝廷呈报说是盗贼干的,朝廷微弱,明知其中缘故,却
是无可奈何。
唐时余干县的县尉王立任期已满,要另调职司,到京城长安去等候调派,在长安城大
宁里租了一所屋子住。哪知道他送上去的文书写错了。给主管长官驳斥下来,不派新职。
他着急得很,花钱运动,求人说情,带来的钱尽数使完了,还是犹如石沉大海,没有下文
。他越等越心焦,到后来仆人走了,坐骑卖了,一日三餐也难以周全,沦落异乡,穷愁不
堪,每天只好到各处佛寺去乞些残羹冷饭,以资果腹。有一天乞食归来,路上遇到一个美
貌妇人,和他走的是同一方向,有时前,有时后,有时并肩而行,便和她闲谈起来。王立
神态庄重,两人谈得颇为投机。王立便邀她到寓所去坐坐,那美妇人也不推辞,就跟他一
起去。两人情感愈来愈亲密,当晚那妇人就和他住在一起。
第二天,那妇人道:“官人的生活怎么如此穷困?我住在崇仁里,家里还过得去,你
跟我一起去住好么?”王立既爱她美貌温柔,又想跟她同居可以衣食无忧,便道:“我运
气不好,狼狈万状。你待我如此厚意,那真令我喜出望外了。却不知你何以为生?”那妇
人道:“我丈夫是做生意的,已故世十年了,在长安市上还有一家店铺。我每天早上到店
里去做生意,傍晚回家来服侍你。只要我店里每天能赚到三百钱,家用就可够了。官人派
差使的文书还没颁发下来,要去和朋友交游活动,也没使费,只要你不嫌弃我,不妨就住
在这里,等到冬天部里选官调差,官人再去上任也还不迟。”王立甚是感激,心下暗自庆
幸,于是两人就同居在那妇人家里。那妇人治家井井有条,做生意十分能干,对王立更是
敬爱有加,家里箱笼门户的钥匙,都交了给他。那妇人早晨去店铺之前,必先将一天的饮
食饭菜安排妥贴,傍晚回家,又必带了米肉金钱交给王立,天天如此,从来不缺。王立见
她这样辛苦,劝她买个奴仆作帮手,那妇人说用不着,王立也就不加勉强。
两人的日子过得很快乐,过了一年,生了个儿子,那妇人每天中午便回家一次喂奶。
这样同居了两年。有一天,那妇人傍晚回家时神色惨然,向王立道:“我有个大仇人
,怨恨彻骨,时日已久,一直要找此人复仇,今日方才得偿所愿,便须即刻离京。官人自
请保重。这座住宅是用五百贯钱自置的,屋契藏在屏风之中,房屋和屋内的一切用具资财
,尽数都赠给官人。婴儿我无法抱去,他是官人的亲生骨肉,请你日后多多照看。”一面
说,一面哭,和他作别。王立竭力挽留,却哪里留得住?一瞥眼间,见那妇人手里提着一
个皮囊,囊中所盛,赫然是一个人头。王立大惊失色。那妇人微笑道:“不用害怕,这件
事与官人无关,不会累到你的。”说着提起皮囊,跃墙而出,体态轻盈,有若飞鸟。王立
忙开门追出相送,早已人影不见了。
他惆怅愁闷,独在庭中徘徊,忽听到门外那妇人的声音,又回了转来。王立大喜,忙
抢出去相迎。那妇人道:“真舍不得那孩子,要再喂他吃一次奶。”抱起孩子让他吃奶,
怜惜之情,难以自已,抚爱久之,终于放下孩子别去。王立送了出去,回进房来,举灯揭
帐看儿子时,只见满床鲜血,那孩子竟已身首异处。王立惶骇莫名,通宵不寐,埋葬了孩
子后,不敢再在屋中居住,取了财帛,又买了个仆人,出长安城避在附近小县之中,观看
动静。过了许久,竟没听到命案的风声。当年王立终于派到官职,于是将那座住宅变卖了
,去上任做官,以后也始终没再听到那妇人的音讯。
这个女侠的个性奇特非凡,平时做生意,管家务,完全是个勤劳温柔的贤妻良母,两
年之中,身分丝毫不露。一旦得报大仇,立时决绝而去。别后重回喂奶,已是一转,喂乳
后竟杀了儿子,更是惊心动魄的大变。所以要杀婴儿,当是一刀两断,割舍心中的眷恋之
情。虽然是侠女斩情丝的手段,但心狠手辣,实非常人所能想象。
吕用之在维扬渤海王高骈手下弄权,擅政害人,所用的主要是特务手段。唐罗隐所撰
《广陵妖乱志》中说:“上不相蒙,大逞妖妄,仙书神符,无日无之,更迭唱和,罔知愧
耻。自是贿赂公行,条章目紊。烦刑重赋,率意而为。道路怨嗟,各怀乱计。用之惧其窃
发之变,因请置巡察使,探听府城密事。渤海遂承制授御史大夫,充诸军都巡察使。于是
召募府县先负罪停废胥吏阴狡凶狠者,得百许人,厚其官佣,以备指使,各有十余丁,纵
横闾巷间,谓之‘察子’。至于士庶之家,呵妻怒子,密言隐语,莫不知之。自是道路以
目。有异己者,纵谨静端默,变不免其祸,破灭者数百家。将校之中,累足屏气焉。”用
特务人员来侦察军官和百姓,以至人家家里责骂妻子儿子的小事,吕用之也都知道。即使
是小心谨慎,生怕祸从口出之人,只要是得罪了他,也难免大祸临头。可见当权者使用特
务手段,历代都有,只不过名目不同而已,在唐末的扬州,特务头子的官名叫做“诸军都
巡察使”特务人员都是阴狡凶狠之徒,从犯法革职的低级公务人员中挑选出来。每个特务
手下,又各有十几名调查员,薪津待遇很高,叫做“察子”。“察子”的名称倒很不错,
比之甚么“调查统计员”、“保安科科员”等等要简单明了得多。
中和四年秋天,有个商人刘损,携同家眷,带了金银货物,从江夏来到。他抵达扬州
不久,就有“察子”向吕用之报告,说刘损的妻子裴氏美貌非凡,世所罕有。吕用之便捏
造了一个罪名,把刘损投入狱中,将他的财物和裴氏都霸占了去。刘损设法贿赂,方才得
释,但妻子为人所夺,自是愤恨无比。这个商人会做诗,写了三首诗:
宝钗分股合无缘,鱼在深渊鹤在天。得意紫鸾休舞镜,断踪青鸟罢衔笺。金盆已覆难
收水,玉轸长抛不续弦。若向蘼芜山下过,遥将红泪洒穷泉。
鸾飞远树栖何处?凤得新巢已称心。红粉尚存香幕幕,白云初散信沉沉。情知点污投
泥玉,犹自经营买笑金。从此山头人似石,丈夫形状泪痕深。
旧尝游处偏寻看,虽是生离死一般。买笑楼前花已谢,画眉山下月犹残。云归巫峡音
容断,路隔星桥过往难。莫怪诗成无泪滴,尽倾东海也须干。
诗很差,意境颇低,但也适合他身分。
刘损写了这三首诗后,常常自吟自叹,伤心难已。有一天晚间在船中凭水窗眺望,只
见河街上有一虬髯老叟,行步迅速,神情昂藏,双目炯炯如电。刘损见他神态有异,不免
多看了几眼。那老叟跳上船来,作揖为礼,说道:“阁下心中有甚么不平之事?为何神情
如此愤激郁塞?”刘损一五一十的将一切都对他说了。那老叟通:“我去设法将你夫人和
货物都取回来。只是夫人和货物一到,必须立即开船,离开这是非之地,不可停留。”刘
损料想他是身负奇技的侠士,当即拜倒,说道:“长者能报人间不平之事,何不斩草除根
,却容奸党如此无法无天?”老叟道:”吕用之残害百姓,夺君妻室,若要一刀将他杀却
,原也不难。只是他罪恶实在太大,神人共怒,就此这样杀了,反倒便宜了他。他罪恶越
积越多,将来祸根必定极惨,不但他自身遭殃,身首异处,还会连累全家和祖宗。现下只
是帮你去将妻室取回来,至于他日后报应,自有神明降灾,老夫却也不敢妄自代为下手。
”
那老叟潜入吕用之家中,跃上屋顶斗,朗声喝道:“吕用之,你背违君亲,大行妖
孽,奸淫掳掠,苛虐百姓。为非作歹,罪恶滔天。阴曹地府冥官已一一记下你的过恶,上
天指日便要行刑。你性命已在呼吸之间,却还修仙炼丹,想求甚么长生不老?吾特奉命前
来,观察你的所作所为,回去禀报玉皇大帝。你种种罪过,一桩桩都要清理。今日先问第
一件大罪:你为何强占刘损的妻室和财物?快快送去还他。倘若执迷不悟,仍然好色贪财
,立即教你头随刀落!”说罢,飞身而出,不见影踪。
吕用之听得声自半空而发,始终不见有人,只道真是天神示警,大为惊惧,急忙点起
香烛,向天礼拜,磕头无算。当夜便派遣下属,将裴氏及财物送还到刘损船上。刘损大喜
,不等天明,便催促舟子连夜开船,逃出扬州。那虬髯老叟此后也不再现身。(
见《剑侠传》
)
《卅三剑客图》中所绘的三十三位剑客,有许多人品很差,行为甚怪,这虬髯老叟却
是一位真正的侠客,扶危济困,急人之难。吕用之装神扮仙,愚弄高骈,他修的是神仙之
术,自己总不免也有些相信。那老叟即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,也假装神仙,吓他一
吓,果然立刻见效。但料得吕用之细想之下,必起疑心,所以要刘损逃走。
扬州明明是处于特务统治的恐怖局面之下,刘损却带了娇妻财物自投罗网,想必扬州
是殷富之地,只要有生意可做,有大钱可赚,虽然危险,也要去交易一番了。在《剑侠传
》中,故事的主角叫做刘损,是个商人。但《诗余广选》一书中载称:“贾人女裴玉娥善
筝,与黄损有婚姻之约,赠词云云。后为吕用之劫归第,赖胡僧神术复归。”那么故事的
主角是姓黄而不姓刘了。这位裴家小姐给吕用之抢去时,似乎还未和黄损成婚,而救她脱
得魔掌的,也不是虬髯叟而是一个胡僧。刘损不知何许人,黄损则在历史上真有其人。黄
损,字益之,连州人,后来在南汉做到尚书左仆射的大官,因直言进谏而触犯了皇帝,退
居永州。当时也有人传说他成了仙的。著作有《三要书》、《桂香集》、《射法》。他赠
给未婚妻裴小姐的词是一首很香艳的《忆江南》,流传后世,词曰:
“平生愿,愿作乐中筝。得近玉人纤手子,砑罗裙上放娇声。便死也为荣。”
希望成为意中人某种使用的衣物、得以亲近的想法,古今中外的诗篇中很多。连不愿
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如此正人君子也有一篇《闲情赋》,其中说“愿在衣而为领,承华首
之余芳”;“愿在裳而为带,束窈窕之纤身”;“愿在眉而为黛,随瞻视以闲扬”;“愿
在莞而为席,安弱体于三秋”;“愿在丝而不履,附素足以周旋”等等,想做意中人身上
的衣领、腰带、画眉黛、席子、鞋子。比陶潜更早的,张衡《同声歌》中有云:“愿思为
莞席,在下蔽匡床。愿为罗衾帱,在上卫风霜。”张衡之愿,见义勇为,似乎是一片卫护
佳人之心,但想做佳人的席子帐子,毕竟还是念念不念于那张床,反不及陶潜的坦白可爱
。廿多年闪,我初入新闻界,在杭州东南日报做记者,曾写过一篇六七千字的长文,发表
在该报的副刊“笔垒”上,题目叫做“愿”,就是写中外文学作品中关于这一类的情诗,
曾提到英国雪莱、济慈、洛塞蒂等人类似的诗句。少年时的文字早已散佚,但此时忆及,
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风骀荡、醉人如酒之乐。黄损《忆江南》词中那两句“得近玉人纤手
子,砑罗裙上放娇声”,《诗余广选》说本为唐人崔怀宝的诗句。大概那位裴家小姐善于
弹筝,所以黄损借用了那句诗,用在自己的词中,筝的形状似瑟,十三弦,常常是放在膝
上弹的。陶潜的《闲情赋》中,尚有“愿在昼而为影,常依形而西东”;“愿在夜而为烛
,照玉容于两楹”;“愿在竹而为扇,含凄飚于柔握”;“愿在木而为桐,作膝上之鸣琴
”等种种想法。崔怀宝的诗句未必一定从陶潜的赋中得到灵感,对意中人思之不已,发为
痴想,原是很自然之事。
“损”是一个不好的字眼,古人用“损”字做名字,现代人一定觉得奇怪。其实,《
易经》中有“损”卦,是谦抑节约的意思,《易经》认为是“有孚,元吉,无咎,可贞,
利有攸往”,越是谦退,越有好处,大吉大利,那是中国人传统的处世哲学。《后汉书·
蔡邕传》:“人自损抑,以塞咎戒”,《后汉书·光武纪》:“情存损挹,推而不居”,
将功劳和荣誉让给别人而不骄傲自大,结果最有益处,所以黄损字益之。吕用之这坏蛋在
高骈手下做了官后,自己取了个字,叫做“无可”。《广陵妖乱志》说:“因字之曰‘无
可’,言无可无不可也。”简直是无所不为,无恶不作。吕用之后来为杨行密腰斩,怨家
将他尸身斩成肉酱。
高骈本来文武双全,有诗集一卷传世。《唐书·高骈传》载:“有二雕并飞,骈曰:
‘我且贵,当中之。’一发贯二雕焉。众大惊,称‘落雕侍御’。”此人不但是射雕英雄
,而且是射双雕英雄。高骈用兵多奇计,所向克捷,曾征服安南。他统治越南时,曾疏浚
自越南到广州的江河,便利航运,可见办事也极有才能。但晚年大富大贵之后怕死之极,
只想长生不老,乃求神仙之术,终于祸国殃民,为部下叛军所杀。
李胜的故事也不知出于何典。图赞说:“杀亦不武,矧知使惧。”当是警告坏人,使
他知道畏惧,不敢再为非作夕,也就是了。这部《卅三剑客图》中的主角,都是唐宋人物
。唐宋五代并无叫作李胜的名人。东汉时有一个李胜,是个不怎么重要的文人。三国时魏
国也有个李胜,凡是读过《三国演义》的,都会知道此人。《三国演义》第一百零六回写
“司马懿诈病赚曹爽”,司马懿假装病重,曹爽以为司马懿病得快死了,对他就不加防备
。这个故事历史上真有其事,《资治通鉴》中的描写,和《三国演义》很是接近:
“冬,河南尹李胜出为荆州刺史,过辞太傅懿。懿令两婢侍。持衣,衣落;指口言渴
,婢进粥,懿不持杯而饮,粥皆流出沾胸。胜曰:‘众情谓明公旧风发动,何意尊体乃尔
!’懿使声气才属,说:‘年老枕疾,死在旦夕。君当屈并州,并州近胡,好为之备。恐
不复相见,以子师、昭兄弟为托。’胜曰:‘当还忝本州,非并州。’懿乃错乱其辞曰:
‘君方到并州?’胜夏曰:‘当忝荆州。’懿曰:‘年老意荒,不解君言。今还为本州,
盛德壮烈,好建功勋!’胜退,告爽曰:‘司马公尸居余气,形神已离,不足虑矣。’他
日,又向爽等垂泣曰:‘太傅病不可复济,令人怆然。’故爽等不复设备。”(
通鉴,魏记。邵陵厉公正冶九年。)李胜去做荆州刺史(他是南阳人,南阳属荆州,所以
称为本州),《三国演义》的作者不知为了甚么缘故,将他改为青州刺史。历史上说李胜
有文才,但性格浮华。曹爽失败后,李胜也为司马懿所杀。曹爽手下谋士如何晏之徒,都是
虚
浮漂亮的清谈家,自然不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的对手。魏国这个李胜自然和图中的剑客毫
不相干,不过因为同名同姓,拉来谈谈。司马懿的作风,就是越女所说的“见之似好妇,
夺之似惧虎”,《孙子兵法》中“始如处女,敌人开户,后如脱兔,敌不及拒”原则。在
当代政治的权力斗争中,也有人应用这原则而得到很大成功的。